祁阳方言“卵”的功能扩展及演化历程

祁阳方言“卵”的功能扩展及演化历程

黄志媛

桂林航天工业学院传媒与艺术设计学院

《说文解字》"卵，凡物無乳者卵生。象形。""卵"是名词，本义为禽鸟或龟蛇下所生的蛋。范常喜（2006）指出，宋代以前"卵"有两个义项：禽鸟或龟蛇的卵；人和动物的睾丸。[1]在祁阳方言中，"卵"已经超出了它本身的含义，除可以作名词外，还可作表否定意义的否定副词，能与量词组成特殊结构"甲个卵"。在日常交际中也经常用到，如"有卵用""关你卵事""怕甲卵"等，这一语言现象使用较为频繁，具有较高的语言价值。本文主要考察"卵"的语义特征、语用功能和特殊结构"甲卵"，描述"卵"与祁阳方言其他否定词的差异；从历时角度考察了否定义副词"卵"的形成过程。

本文语料来源：古汉语部分来源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(网络版)，方言句子主要来源于田野调查。

一、祁阳方言"卵"的多功能性

祁阳方言"卵"除了本义之外，有多种用法，可以作名词、否定词和副词,还以表否定意义。

"卵"表示不中用、不光彩的意思，如：

(1)你是脓包、饭桶、哈卵。

(2)你做咯那些卵事别咯莫哈晓不得啊你做的那些卵事别人还不知道吗？

例(1)中，"卵"已经并非本义，而是形容一个人傻、蠢、不中用，骂人的话。例(2)指不光彩、见不得的人的事。

可以使用"卵"的比喻义。如：

(3)这些家伙捧卵泡的水平出得国了这些人阿谀奉承的水平一流。

指这些人不顾廉耻地阿谀奉承、巴结讨好的水平很高，在这里"捧卵泡"相当于"拍马屁"的意思，用比喻义。

"卵"后可以带词尾"子"，组成"卵子"，表示很无耻、很卑鄙。如：

(4)你咯甲卵子人，欠我钱几年了哈不还你这个卵子人，欠我钱几年了都不还。

"卵子"后面接某人或指代某人，表示这个人没有信用、无耻之徒，欠钱不还。

"卵"可以单独成句。例如：

(5)"暑假耍的蛮嗨吧暑假玩的很嗨吧？"

"卵！一直在写论文，门都哈冒出黑门都还没出去。"

"卵"同其他副词一样，一般不能单说，只有"不、没有"等等在省略句中可以单说。例句中"卵"的意思是"没有玩的很嗨"的意思。

可以用于回答疑问句提问。如；

(6)你恰饭冒你吃饭没？--恰甲卵没有吃。

可用于带宾语的能性述补结构，否定词"卵"位于补语前。如：

(7)打得甲卵赢打不赢。看甲卵见看不见。

可以修饰光杆动词，格式为V+卵。如：

(8)你懂卵你看卵我怕卵啊

可以用其他否定词修饰戴"卵"的句子，表示否定程度的加深。如：

(9)冒卵用没有卵用

（一）"卵"的语义特征

在祁阳方言中，含有"卵"的句子一般都带有"鄙视、侮辱、轻蔑"等褒义的感情色彩，常用于双方对话中，表达说话人对他人话语或者观点的反驳和呵斥，比较依赖上下文语境。经过分析发现，"卵"可以替换成否定词"不、没有"，其语义不变。如：

（10）你晓得甲卵。你不晓得。

你有卵本事。你没有本事。

好甲卵。不好。

上面的例子左边和右边的句子是相等的，我们发现这几个句子中的"卵"都是表否定意义，可以用表否定义的副词"不""没有"代替，由此推测"卵"可以作为副词使用，而且是具有否定意义的副词，即否定性副词。其他方言中也有这种情况出现，如：

（11）吴方言有卵用

粤语关你卵事咩

赣方言关你卵事"

一般情况下，"卵"表示否定义的句子不能再使用其他否定词来修饰。以上文的句子为例，加否定词后不合法。如：

（12）*你不知道甲卵。

*你没有卵本事。

*不好甲卵。

但是，也存在一些特殊情况。如"冒卵用""真系无卵用""没有什么卵用"等，"卵用"已经表示否定，为何在它前面还有否定词"冒""无""没有"。正如前几年的网络流行语"然并卵"，"然并卵"是"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"的缩写，句中否定词"没有"修饰没有用的"卵用"。理论上双重否定应该表肯定，但是现实中仍然表示"没有什么用"的意思，这是否超越了"否定之否定"语法的组合规则呢。代丽丽（2017）给出的解释是"习惯用法如'有卵用'意思是说'没有用'，'卵'在其中有质疑的作用，通过质疑演变为否定义，使否定强度增强了一步。"[2]

前面我们讲到"卵"可以表示"没有、不"的否定意义，也可以用否定词"没有、不"进行转换或者解释，带有"卵"的句子大多也可以表达否定意义。那么，"卵"和否定义之间有什么关系，还是说带有"卵"的句子是否定句，而"卵"是否定词？从逻辑学角度来看，两个相对应的句子，含有"卵"和没有"卵"的句子两者之间的逻辑真值是相反的。如：

（13）a.有卵用

b.有用

也就是说，如果（a）的逻辑真值为"真"，那么（13b）的逻辑真值就为"假"。相反，（13a）为假，（13b）就为真。语言学界把真值相反、形式相近的两个句子中更为简单的那个称为"肯定句"，形式复杂的称为"否定句"。这么看来，"卵"可以算是一个"否定词"，而且，否定词"不、没有"可以代替"卵"，但是"卵"却不能代替"不、没"。李维琦（1997）也认为祁阳方言"卵"的含义有点想英语的nothing。[3]

（二）"卵"的语用功能

语言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工具，任何词汇的使用都是为了表达话语功能的需要，否定副词"卵"也是如此，为了更好地表达、交流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调适。通过对"卵"的分析，它在语用方面的功能主要有以下几点。

1.主观评价

评价是指说话人针对某一事物所持有的态度和所表达的评判。同一现象，观察的角度和出发点不同，产生的"意象"就不同，表达个人观点时多少会涉及到个人的主观看法和心理情感，这也就是主观性。词汇是文化和情感的载体，其表达主观评价的能力更是非同一般，使用时伴随着"轻蔑、不屑、侮辱"以及很强的否定意义，主观倾向强。例如：

（14）其那死相，晓得告甲卵书他那样子，知道教个卵书。

（15）书上咯内容都冒学会，步步高学习机有卵用书上的内容都没学会，步步高学习机有卵用。

以上例句中的否定副词清楚地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情感态度和倾向。例（14）表达了对"其他"的会教书这个命题的深深怀疑，"告甲卵书"意思是不会教书，没有"卵"这个否定副词就体现不出说话人对评说对象的不屑和蔑视，主观评价性也就大打折扣；例（15）中"有卵用"意思是没有用，表达了说话人不认可步步高学习机的学习功效，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评判。以上例句可以看出，"卵"的主观评价都是表示贬义的消极评价义。

2.加强语气

说话人由于受认知的影响，在语言表达时以自己的认知模式出发，当感觉事物不是朝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时，会用表否定意义的"卵"来表述。否定词"卵"使得句子变得更加复杂，承载的信息也更加丰富，否定词的出现加强了否定语气，同时也凸显了否定内容。例如：

（16）怕甲卵，大不了一死怕个卵，大不了一死。

（17）帅有卵用，能当饭恰吗帅有卵用，能当饭吃么？

例（16）中"怕甲卵"的意思是不怕，根据上下文语境猜测，应该是情况比较危机了，不然不会说"大不了一死"，可想而知情况较严重。但是说话人为了表达不害怕，特意使用"怕甲卵"来否定目前的状况；例（17）中，"帅有卵用"表示帅没有用，光有帅又不能当饭吃。为了加强语气，一般情况下否定副词"卵"会读重音，既可以增加注意力、凸显内容，也可以提高否定表达的说服力。

二、祁阳方言"卵"的特殊结构"甲卵"

祁阳方言"卵"有种特殊的用法。用量词"甲"来修饰"卵"，形成"甲卵"这样的量名结构。这个结构可以放在及物动词后面形成成"Vt+甲卵"；也可以跟在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后面组成"Vi/adj+甲卵"；如果动词有宾语，"甲卵"可以位于动词和宾语两者之间，也可以放在宾语的后面，形成"V+甲卵+O/V+O+甲卵"。例如：

（18）你人晓得甲卵你们晓得个卵。

（19）升甲卵值，人都冒看到几甲升个卵值，人都没看到几个。

（20）好甲卵/爽甲卵。

另外，"甲卵"后面还可以跟"咯的"，然后再接宾语。例如：

（21）当官又要贪污，那你哈当甲卵咯官啊当官又要贪污，那你还当个卵的官啊。

通过观察上面的例句可以发现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：没有数词修饰"甲卵"。这是因为，假如加上数词"一"之后就形成了偏正短语"一甲卵"，"一甲"用来修饰中心语"卵"。此时，所表达的意思是指它的本义"男阴"。很明显，以上例句并非此意。如果强行使用数词，会造成句子在语义上的不合法。如：

（22）*你人晓得看一甲卵你们知道看个卵。

（23）*怕一甲卵，大不了就是一死怕个卵，大不了就是一死。

例（22）加上数词"一"之后不合法，成了"一甲卵"指称事物，而句子实际的意思是"你们不知道怎么看"；例（23）的意思是"我不怕任何东西，最多就是一条命"。以上例句中的"甲卵"表示否定义，不能用数词修饰。

同理，当句子主语表示复数时，"甲卵"前面也不能用数词修饰。例：

（24）其那三个人算甲卵啊他们那三个人算个卵啊。

*其那三个人算三甲卵啊他们三个人算三甲卵啊。

李文山（2012）在研究"屁"和"个屁"时把"个屁"处理成一个词，"个屁"已经进化成一个词汇，不能拆分，不能添加形容词修饰"屁"。[4]如：

（25）*张三算个臭屁。

*好个臭屁。

*他算个臭屁

李文山认为"有用"中间可以插入词"个屁"来修饰"用"，但是不能插入数量名结构"两个屁"形成"*有两个屁用"。"有个屁用"可以转换成"有用个屁"，不能转换成"*有个用屁"。

我们认为，无论在普通话还是祁阳方言，当数词的数量为"一"时，数词"一"通常都可以省略。"个屁"只是"一个屁"的缩写形式，加上数词"一"之后也是合法的。如"张三算一个屁"，"读书有一个屁用""你知道一个屁"。"一"并不是一定不能加，只是"个屁"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用法了，有格式化的趋向。

另外，在口语中量词"个"可以省略，如"关我屁事""有屁用""笑屁啊"。

（26）关我屁事≈关我个屁事

笑屁啊≈笑个屁啊

有屁用≈有个屁用

以上例句，无论是语义还是句法上，左右两式相似。可以说明，"个屁"中的"个"是可以省掉的。而且，在方言中也可以使用不同的介词。

综上所述，我们认为"个屁"并不是一个词，"个屁"是"屁"的一个特殊格式。"屁"和"卵"的在意义和用法上相差不大，"个屁"可以用作祁阳方言"甲卵"是"卵"的特殊用法的佐证。

三、祁阳方言"卵"的演化历程

从演化历程来看，"卵"作为一个名词经过语义的虚化和弱化，再借助其衍生义来表达否定意义。语法化方面范常喜（2006）、牛太清（2015）、龙丹（2015）等人已经做了相关的研究。下面我们结合语料库以及收集到的祁阳方言语料来加以考察。

西汉以前，"卵"以本义为主，指禽鸟或龟蛇等所产的蛋，既可以单用，也可以"累卵""卵生"等组合形式出现。

（27）凤凰麒麟皆在郊，龟龙在宫沼，其余鸟兽之卵胎。（战国\礼记）

（28）鸟鱼皆生于阴，阴属于阳，故鸟鱼皆卵生。（西汉\刘安淮南子）

"卵"还可以写作"丸"，如：

（29）流沙之西，丹山之南，有凤之丸，沃民所食。（战国\吕氏春秋）

到了西汉时期，"卵"仍然保留了原来的格局，但是主要是指"禽蛋"。如：

（30）而蜂房不容鹄卵。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。（西汉\刘安淮南子）

（31）条支国临西海，有大鸟，卵如瓮。（二十五史\后汉书）

东汉隋唐时"卵"的主导地位有所减弱，逐渐被"子"所代替，但是并未退出语义场。这一时期，"子"指"卵"义时主要以"鸡子"组合形式出现，"子"本以为"幼儿"，后扩大到动物的下一代。

（32）孙息曰："臣能累十二博綦，加九鸡子於其上。"（东汉\全汉文）

（33）有气大如鸡子，从天而下，我故有娠。（东汉\史论\王充论衡）

魏晋时期，"子"的使用频率很高，逐渐代替"卵"的主导地位。

（34）便裹肉，甑中蒸，令鸡子得乾，以石迮之。（六朝\齐民要术·贾思勰）

宋元明清时期，刚刚兴起的"蛋"分担了"卵"的"禽卵"义，"禽鸟蛋"的义项基本上由"蛋"所承担。如：

（35）女家送冠花、彩段、鹅蛋，以金银缸儿盛油蜜，顿于盘中。（南宋/梦粱录吴自牧）

现代汉语中，"卵"指动植物的雌性生殖细胞，如卵巢、卵子、受精卵、卵细胞等，表"男阴""睾丸"义逐渐减少，普通话中的"卵"已退出历史的舞台，仅汉语方言中有留存，如祁阳方言的"捧卵泡"。从各地方言情况来看，据李荣（2002）统计表"睾丸"义的有26种方言，表"男阴"的有6种。[5]

随着词汇的动态发展，"卵"由表轻蔑、鄙视、侮辱等骂人的脏话演化成表示"不""没有"否定意义的词。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到，如：

（36）读那么多书有卵用，还不是这样！（郑小驴/少儿不宜）

（37）游离说，我们赛跑吧，沿着河跑吧。溜子说，跑个卵。（上同）

通过语法化过程可知，"卵"的语义在不断的发生变化，它的原型概念意义发生了变化，抽象性越来越强，在句中的作用更多的是借助其衍生出来的语用功能意义，由贬义色彩弱化成表示对事物的否定意义。"卵"从名词虚化到否定副词，也验证了汉语词汇的演变具有动态性和曲折的特征。

四、结语

本文主要考察了祁阳方言"卵"从名词到否定副词的语法化过程，中间经历了两次被取代，在不断的发展和完善中，"卵"的原型概念意义发生了变化，抽象性越来越强，在句中由贬义色彩弱化成表示对事物的否定意义；还可以表示说话人主观评价和加强语气的语用特征；考察了"甲卵"作为"卵"的特殊用法，在语义上可以放在及物动词后面，也可以放在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后面，如果动词有宾语，"甲卵"可以位于动词和宾语两者之间或者宾语后面。

参考文献

[1]范常喜."卵"和"蛋"的历时替换[J].汉语史学报，2006(00):193-203.

[2]代丽丽.网络流行语"然并卵"的否定机制解读[J].汉字文化，2016(6):51-53.

[3]李维琦.祁阳方言研究[M].长沙：湖南教育出版社，1997.

[4]李文山.说否定词"个屁"和否定极性代词"屁"[J].东方语言学，2012（2）：172-180.

[5]李荣.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[M].南京：江苏教育出版社，2002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