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晋初始,艺术中“韵”词的使用还主要是玄学超然思想。嵇康“无韵”一词之“无”上承王弼,独重自然,此“无”实是把超越意识寄之于自然之无,是自然之韵。到佛教般若思想渗透时,“韵”已从本体境界向主体志趣境界转移。这种情形我们首先可从对般若解读最精的僧肇之论序中看出,《肇论》有“高韵绝唱于形名之外”(《涅榘无名论》),《百论序》中则云:“风韵清舒,冲心简胜,博涉内外,理思兼通。”僧肇用中观之道的“空性”思想化解“无”的本体思想,使之趋向人的一种智慧境界。“般若之体,非有非无,虚不失照,照不失虚,故曰不动等觉,而建立诸法”(《全晋文·卷一百四十二》)。他的这种解释自然对文人士族产生很深影响,其最突出的表现是,一改魏晋之初从身名功业抒情摅志和玄学追求形上本体的偏颇风气,而转向了对超俗性主体人格和自然情趣的追求。这种主体化的智慧境界是“韵”的审美意涵的真正提升。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用“韵”是否在诗文中出现来体味这种境界,因为它深深植根于对艺术的审美自觉与人格自觉观念。但若是从当时顾恺之、姚最、刘勰和宗炳等人的艺术理论对“韵”一词的使用来看,就会发现,“韵”概念正从佛教般若智慧、玄学本体境界、儒家人格超越意识中走出来,才跃升到一种更积极主动的以艺术自身构成的饱满、生动为人生一大境界的高度,至此,“韵”概念也就意味着到了确立自身审美意涵的阶段。
其次,“韵”的审美意涵就其对艺术自在特质的揭示与人生志趣的结合而言,是由顾恺之以其绘画实践和理论创作实现的。而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、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、宗炳的《画山水序》都对“韵”的审美意涵给予了拓展。
关于顾恺之,学界谈到其理论上的贡献,似乎主要就其“传神”而论之。这固然切中顾恺之理论所指,但忽略了“韵”实为“传神”之根本。“韵”概念在顾恺之理论中并没有出现,但它的意涵已经包含在“迁想”、“神”、“神气”、“趣”等用语中。笔者就曹丕“文气说”、顾恺之“传神说”(姑且用现有说法)与谢赫“气韵说”略做过比较,发现曹丕与顾恺之实各有新创,一者以“文气说”把人格美学化之于艺术,形成了“气”本体艺术美学;一者以传神写照所臻之“韵”为艺术之最高境界,创立了强调表现志趣与意味的“韵”本体艺术美学。由于顾恺之主要是一个艺术家,他主要通过绘画实践提炼自己的理论,从而没有用“韵”这个概念来综括“神”与“趣”二者,但实质上他《画论》中主要表达的就是“传神”这个“韵”的思想。“传神”是一种动态过程性概念,它不是单纯的“神”,是“迁想妙得”之韵。由于他对“韵”的这种理论意涵的发现,才有谢赫的“气韵生动”说,因此,谢赫之说实为综“气”与“韵”二者而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美学。
顾恺之与“韵”相关的理论概括,可从下面一些论语见之:
(1)迁想妙得。
(2)神属冥芒,居然有得一之想。
(3)亦以助神醉耳。然蔺生变趣佳作者矣。
(4)其腾罩如蹑虚空,于马势尽善也。
(5)居然为神灵之器,不似世中生人也。
(6)伟而有情势。(依《历代名画记》)
(7)巧密于情。(依《历代名画记》)
(8)神仪在心。玄赏则不待喻。
(9)亦有天趣。
(10)以形写神。
(11)不若悟对之通神也。
(12)天师度形而神气远。
“传神”说了绘画的意图,而“神仪在心,玄赏则不待言”、“心形写神”、“悟对通神”、“度形而神气远”都是在说一种特有的画韵。《太平御览》辑顾恺之《魏晋胜流画赞》中(张彦远误题为《画论》)一段话:顾恺之尝言:“画:人物最难,次山水,次狗马,台阁一定器耳,差为易也。”张彦远评论说:“斯言得之。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,须神韵而后全。若气韵不周,空陈形象,笔力未到,空善赋彩,谓非妙也。”张彦远是以气韵、神韵的概念解释顾恺之的话的。但气韵、神韵不是顾所用概念,张就难免用谢赫及他人说法来曲解顾的意思。实际上顾是说,画人物难,是因为人不同于山水、狗马、台阁等一定之器,如果仅仅求形似,则事人为易,但因为要“写神”,即通过表现出人的神气精神使画有“趣”,变成一种有张力的存在,则非常不易了。换言之,可画之器物与有形无神之人,皆俗世所有;而鬼神与“度形而神气远”之人,则是“神灵之器,不似世中生人也”,所以借象传韵,韵在超俗。若要画见“韵”,必须传神,传神是达到“神”的必经之路。顾恺之本人的创作留下很多“传神”的轶事: 《晋书·顾恺之传》记载:
恺之每画人成,或数年不点目睛,人问其故,答曰:“四体研蚩,本无阙少,于妙处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”
又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记载:
长康又曾于瓦官寺北小殿画维摩诘,画讫,光彩耀目数日。《京师寺记》云:兴宁中,瓦官寺初置,僧众设会请朝贤鸣刹注钱。其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。长康既至,直打刹注百万。长康素贫,众以为大言。后寺众请勾疏。长康曰:‘宜备一壁。’遂闭户往来一月余日,所画维摩诘一躯,工毕将欲点眸子。乃谓寺僧曰:‘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,第二日可五万,第三日可任例责施。’及开户,光照一寺,施者填咽,俄而得百万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