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艺术范畴“韵”源考(2)

(整期优先)网络出版时间:2019-02-07
/ 2
 魏晋初始,艺术中“韵”词的使用还主要是玄学超然思想。嵇康“无韵”一词之“无”上承王弼,独重自然,此“无”实是把超越意识寄之于自然之无,是自然之韵。到佛教般若思想渗透时,“韵”已从本体境界向主体志趣境界转移。这种情形我们首先可从对般若解读最精的僧肇之论序中看出,《肇论》有“高韵绝唱于形名之外”(《涅榘无名论》),《百论序》中则云:“风韵清舒,冲心简胜,博涉内外,理思兼通。”僧肇用中观之道的“空性”思想化解“无”的本体思想,使之趋向人的一种智慧境界。“般若之体,非有非无,虚不失照,照不失虚,故曰不动等觉,而建立诸法”(《全晋文·卷一百四十二》)。他的这种解释自然对文人士族产生很深影响,其最突出的表现是,一改魏晋之初从身名功业抒情摅志和玄学追求形上本体的偏颇风气,而转向了对超俗性主体人格和自然情趣的追求。这种主体化的智慧境界是“韵”的审美意涵的真正提升。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用“韵”是否在诗文中出现来体味这种境界,因为它深深植根于对艺术的审美自觉与人格自觉观念。但若是从当时顾恺之、姚最、刘勰和宗炳等人的艺术理论对“韵”一词的使用来看,就会发现,“韵”概念正从佛教般若智慧、玄学本体境界、儒家人格超越意识中走出来,才跃升到一种更积极主动的以艺术自身构成的饱满、生动为人生一大境界的高度,至此,“韵”概念也就意味着到了确立自身审美意涵的阶段。
  其次,“韵”的审美意涵就其对艺术自在特质的揭示与人生志趣的结合而言,是由顾恺之以其绘画实践和理论创作实现的。而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、谢赫的《古画品录》、宗炳的《画山水序》都对“韵”的审美意涵给予了拓展。
  关于顾恺之,学界谈到其理论上的贡献,似乎主要就其“传神”而论之。这固然切中顾恺之理论所指,但忽略了“韵”实为“传神”之根本。“韵”概念在顾恺之理论中并没有出现,但它的意涵已经包含在“迁想”、“神”、“神气”、“趣”等用语中。笔者就曹丕“文气说”、顾恺之“传神说”(姑且用现有说法)与谢赫“气韵说”略做过比较,发现曹丕与顾恺之实各有新创,一者以“文气说”把人格美学化之于艺术,形成了“气”本体艺术美学;一者以传神写照所臻之“韵”为艺术之最高境界,创立了强调表现志趣与意味的“韵”本体艺术美学。由于顾恺之主要是一个艺术家,他主要通过绘画实践提炼自己的理论,从而没有用“韵”这个概念来综括“神”与“趣”二者,但实质上他《画论》中主要表达的就是“传神”这个“韵”的思想。“传神”是一种动态过程性概念,它不是单纯的“神”,是“迁想妙得”之韵。由于他对“韵”的这种理论意涵的发现,才有谢赫的“气韵生动”说,因此,谢赫之说实为综“气”与“韵”二者而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美学。
  顾恺之与“韵”相关的理论概括,可从下面一些论语见之:
  (1)迁想妙得。
  (2)神属冥芒,居然有得一之想。
  (3)亦以助神醉耳。然蔺生变趣佳作者矣。
  (4)其腾罩如蹑虚空,于马势尽善也。
  (5)居然为神灵之器,不似世中生人也。
  (6)伟而有情势。(依《历代名画记》)
  (7)巧密于情。(依《历代名画记》)
  (8)神仪在心。玄赏则不待喻。
  (9)亦有天趣。
  (10)以形写神。
  (11)不若悟对之通神也。
  (12)天师度形而神气远。
  “传神”说了绘画的意图,而“神仪在心,玄赏则不待言”、“心形写神”、“悟对通神”、“度形而神气远”都是在说一种特有的画韵。《太平御览》辑顾恺之《魏晋胜流画赞》中(张彦远误题为《画论》)一段话:顾恺之尝言:“画:人物最难,次山水,次狗马,台阁一定器耳,差为易也。”张彦远评论说:“斯言得之。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可状,须神韵而后全。若气韵不周,空陈形象,笔力未到,空善赋彩,谓非妙也。”张彦远是以气韵、神韵的概念解释顾恺之的话的。但气韵、神韵不是顾所用概念,张就难免用谢赫及他人说法来曲解顾的意思。实际上顾是说,画人物难,是因为人不同于山水、狗马、台阁等一定之器,如果仅仅求形似,则事人为易,但因为要“写神”,即通过表现出人的神气精神使画有“趣”,变成一种有张力的存在,则非常不易了。换言之,可画之器物与有形无神之人,皆俗世所有;而鬼神与“度形而神气远”之人,则是“神灵之器,不似世中生人也”,所以借象传韵,韵在超俗。若要画见“韵”,必须传神,传神是达到“神”的必经之路。顾恺之本人的创作留下很多“传神”的轶事: 《晋书·顾恺之传》记载:
  恺之每画人成,或数年不点目睛,人问其故,答曰:“四体研蚩,本无阙少,于妙处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。”
  又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记载:
  长康又曾于瓦官寺北小殿画维摩诘,画讫,光彩耀目数日。《京师寺记》云:兴宁中,瓦官寺初置,僧众设会请朝贤鸣刹注钱。其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。长康既至,直打刹注百万。长康素贫,众以为大言。后寺众请勾疏。长康曰:‘宜备一壁。’遂闭户往来一月余日,所画维摩诘一躯,工毕将欲点眸子。乃谓寺僧曰:‘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,第二日可五万,第三日可任例责施。’及开户,光照一寺,施者填咽,俄而得百万钱。

  “传神阿堵”就是“点睛”,人之神全现于眼睛里面。那么,顾自己所绘之人表现出的是怎样一种神呢?画于公元364年的《维摩诘像》,据说着力刻划的竟是维诘“清赢示病之容,隐几忘言之状”,完全是一种独特的“超越世俗”的状态。可见,顾恺之所说的传神,绝不能简单地理解成表现生命活力或充沛气韵,而实是一种有别于传统中国美学之气论,另以佛教之空性般若为基的超世跋俗的涵义,这种涵义体现在绘画的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之中,即“以形写神”,若神得之,则画趣具备,画韵也在其中了。
  顾恺之通过绘画实践和理论总结,倡导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意涵。但如前所说,他没有明确用到“韵”这个词。很大原因是因为,“韵”一词在既往无论是中国还是印度都多与“音”联系起来理解。至于魏晋品鉴人物用到“韵”者,乃是通过一种生命的风度来展示美感的魅力,意涵上与顾恺之的审美追求有较大距离,所以他不曾用到罢。当然笔者这是一种推想,但顾恺之距离魏晋品鉴人物的时间不算远,他能种种词都想到并且用了,独独不用那个“韵”字,恐怕心下所会不愿认同吧。
  那么,从顾恺之再到谢赫,怎样完成了“韵”意涵的展开并使之成为一个侧重于表现审美精神的范畴的呢?这与顾恺之之后,“韵”渐渐在僧人的语汇中出现和把“超世跋俗”的意思向儒学化靠拢有关。梁代释慧皎撰《高僧传》记述了佛教东传的轶事。述及前代僧传多涉及晋宋权贵如何叹赏品评名僧的风韵气度。这方面的例子甚多,笔者不拟赘引,略撷两例:
  (1)慧观诣豹乞食……豹深叹异以启太尉,太尉请与相见,甚崇敬之。资供备至。俄而,太尉还都,便请俱归,安止道场寺。贤仪范率素不同华俗,而志韵清远雅有渊致。
  (2)释僧睿。魏郡长乐人也……伪司徒公姚嵩深相礼贵。姚兴问嵩:“睿公何如?”嵩答:“实邺卫之松柏。”兴敕见之。公卿皆集,欲观其才器。睿风韵洼流含吐彬蔚。兴大赏悦。即敕给俸恤使力人举。兴后谓嵩曰:“乃四海标领。何独邺卫之松柏!”于是美声遐布,远近归德。
  慧皎用词可以选择,前人轶事不能杜撰。从这两个例子可知,当僧众来华渐多,经书流播渐广以后,魏晋的人物品鉴又有回归之势,只不过将原来的品士换作了品僧。自然与此相关,原来的骨相、神味,高韵、雅韵现在要与僧人的方外超俗气质凝合,于是便出现将“跋俗”意涵与人格化意蕴糅合,并使之转化为艺术的表现与创造的“气韵”之说。
  在这转化过程中,刘勰与宗炳均系过渡性人物。刘勰《文心雕龙·神思篇》也表现出了一点超俗的意味,但总的说刘勰偏于儒圣之道。之前宗炳侧偏于道家一面,其“澄怀观象、味象”把“韵”拉向了对自然与道的思悟,其智慧的形式具备,超俗的旨意有别。因此,他们对“韵”的贡献是不能与顾恺之相比的,当然也不能与谢赫相比。就艺术之“韵”而言,谢赫在所有人之上完成了一次综合,这种综合使“韵”概念从此作为一个成熟的美学概念纳入了历史的绵延之流。
  总之,从“韵”发展到“气韵”,谢赫不过是对固有的人格美学思想、玄学美学思想和佛教的般若美学思想,具体地结合到了艺术的创作方面。这种结合的理论意义是很大的,因为它是中国艺术初步完成玄佛儒统一的体现,但若就“韵”的审美意涵的独创而言,谢赫的贡献并不及顾恺之。由于关于谢赫的“气韵生动”,今人论述颇多,我们在此也不拟细作辨析了。只想说明的是,对“气韵生动”理论的把握,还是应该从梳理文脉找依据,而不是单纯刻意地从标点、释读文本来求其本意,就像钱钟书先生所作那样。而这种梳理文脉,要注意该范畴的意涵渊源,比如此“韵”,其意涵渊源实有两个,一个是与“气”思想结合的生命韵律之韵,那是阴阳动荡,富有活力的;另一个就是佛理之韵,此韵思理多于气血,智慧多于交感,超俗多于应世,中国艺术的“韵”之根源,由于前一个有气为之更本体的存在,所以可以视为是衍出的,而后一个根源则是中国原来所没有的,因此就要多加重视了。两者都是先有内在的意涵体现于艺术和相关的表述,最后才由谢赫把两个根源综合的。中国艺术在南北朝之后,沿着气韵相合的路线展开,或飘举而为“象”外之韵,“味”外之韵,或沉潜而为生命气韵,讲求情感表现的喷射与艺术形式的饱满淋漓,体现了“韵”的审美特质的丰富呈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