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灵(spectre,specter)是鬼魂(ghost)与亡灵的图式,这就要求我们把“死”这个字涂黑,再次改写为:“死”!幽灵也是不可规定的,如同它萦绕在余烬周围,生命在那里既不在场也不缺席。幽灵也是对鬼魂的信念,这信念并不由我们控制,鬼魂何时来何时去根本不由我们控制,也不是我们先凝视鬼魂,而首先倒是它们先在地看着我们,如同哈姆莱特父亲的鬼魂先看到并召唤他;在场与缺席的对立范畴不能描摹鬼魂;它者与绝对它者的区分对鬼魂也不适用;而且中性的描述,灾异的发生已经先有了某种预兆、先兆,这先兆,朕兆与“esspukt”相关。
幽灵也与亡灵不可分开,亡灵的到来不可能被某种友好的经济方式内在家庭化,它永远到来,但永不在场。而对于死亡而言,最可怕的“死”莫过于被完全遗忘且消失得毫无踪影,即还不可能成为鬼魂,不再返回。如同纳粹想把犹太人彻底灭绝,不留下一丝痕迹,这正是“绝对的恶”。虽然这又是不可能的,还有余烬,余烬在那里,那里有亡灵在萦绕。
对死者的哀悼是必须的,“我们哀悼,我们存在”,我们哀悼死者,死者是否也就存在了呢?但哀悼也有它的Aporia:如果我们内在化死去的朋友,这使哀悼成功,使哀悼成为作品(奥尔弗斯的哀悼是否仍未摆脱作品生产的欲望?),这样就取消了朋友与亲人的它异性;但如果我们不去哀悼,尊重这种它异性,哀悼就失败了。哀悼的悖论在于:哀悼成功之际就是失败之时。这使我们与幽灵根本不可能建立关系,依然是“关系没有关系”。
我们能做的只是鬼魂到来时,学习与它们交谈,并对每个它者的“到来”(re-venir)持“友好”(hospitality)的“欢迎”态度,使它者“好好的到来”(wel-come)。友好的姿势已经与host(主人)、guest(客人)、精神与鬼魂(ghost)相关,而且“没有幽灵临近的时机,也没有友好”(Ad:112),因为友好也意味着每一它者都是绝对它者,要来的弥赛亚既可能与最恐怖、惊人之物一起到来,也可能在梦中与幽灵“一道”来到。
在《友爱的政治学》中,德希达把幽灵与友谊联系起来,尼采在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中呼吁超人,并把超人说成是“幽灵”(Gespensten)。查拉图斯特拉要求我们应该去爱的不是过去的朋友,而是要来的朋友,从远处而来的朋友,而不是近处的邻人:“我劝你们要爱邻人吗?我宁可劝你们逃避邻人,逃到最遥远之爱那里去!对遥远和对未来的爱高于对邻人的爱,对事业和对幽灵的爱还高于对人的爱”(《论爱邻人》)。德希达认为:“一个幽灵般的距离被设定为记忆以及未来自身的条件。这个‘自身’本身已被幽灵影响”(PF:288)。不仅如此,德希达认为查拉图斯特拉的这些歌唱也是哀悼之歌,因此他不断地反复离开他的门徒,他要求他们忘记他、断绝与他的关系,他自己的返回只能是幽灵性的,如同他要求他的弟兄们:“这个在你面前奔跑的幽灵比你美丽,你为何不把你的骨与肉给它?”因此,友谊离不开对另一方的哀悼,当另一方如幽灵般返回,我们如何能辨认它?如何回应它呢?当布朗肖说灾异是友爱或友谊的核心,没有灾异就没有友谊时,友谊,灾异与幽灵的关系还是悬而未决的。
我们一次次说“死”,我们是否也在为那到来的幽灵提供着躯体?但愿,但愿,这是我们所预备的一个美丽的躯体。
德希达用幽灵到来的不可决断加强了布朗肖的中性,使之更加扩展,向更沙漠或荒漠化(荒漠的荒漠化,没有踪迹)的空间深入(受到雅贝斯的影响),因为它者的到来必须是绝对新的,如同每一次的死亡也是绝对新的。
诗人保罗·策兰在他哀悼受难的死者的诗歌《紧跟》中“在被分开的青草”中所书写道:
来,来。
一个词到来,来,
穿过夜而来
想要发光,想要发光。
灰烬。
灰烬,灰烬。
夜。
在语词,岁月和手指被“缝合”的一刻,也是祈求的时刻,祈求着那未名的探访者:来,来,来(viens,viens,venez)……